彭 骥
汾阳,又见汾阳。一名作者,往往有座“我的城”,就像高密之于莫言,约克纳帕塔法县之于福克纳。而山西汾阳,是导演贾樟柯影像中的小镇,是乡愁,藏着他所有的秘密。《山河故人》 以三段式的方式叙事,第一段故事从1999年开始,开篇,涛、金生和一群年轻人,在一曲《Go West》中欢快起舞,广场舞的音响加上外语歌的小镇时尚在片尾得到呼应:涛在雪花飘飘的汾阳伴着同样的旋律独自舞动。“小镇”是贾樟柯影像表达最娴熟的部分,对中国小镇文化的诠释,音乐又是贾樟柯擅长的武器。《山河故人》 中,《Go West》、叶倩文的《珍重》被反复使用,对氛围传达起到了很好的作用。在贾樟柯的《小武》、《站台》等代表作中,香港流行音乐白天黑夜飘荡在大街小巷,寄托着偏远小地方不甘平淡的年轻人对外部世界的无限向往。他甚至把任贤齐的流行歌《任逍遥》,直接用作电影的名字。
贾樟柯的早期作品,藏着解读中国20世纪八九十年代(那也是贾樟柯的青春时代)“小镇文化”的丰富密码。小镇生活亲切而枯燥,只有季节变迁给人带来对于时间的感觉,迷茫而无赖的年轻人,憧憬着“出走”却总难逃被困的无奈。赵涛饰演的角色,就像这次《山河故人》里的“涛”一样,是“小镇女神”,舞蹈教师的文艺气息与世俗拉开适当的距离,是小镇青年心中自以为的“气质”。此外,乡戏、葬礼等,都构成“小镇青年”的文化部分。贾樟柯懂“小镇青年”,虽然“小镇青年”这一如今中国电影市场的主力观影群体不大看他为他们拍的电影。《山河故人》的第一段,是贾樟柯影像赖以成名的主题。令人感觉到不一样的是,当年不名一文的贾樟柯,身处其中,感同身受;如今,贾樟柯已是功成名就的著名导演,记忆就像罩着美化的滤镜,小镇青年的彷徨、无助与渴望,更多地成了涛与金生、梁子的情感纠葛。
还有符号,满满的符号。《山河故人》中的隐喻、符号几乎无处不在,从道具、细节、形式到剧情设置,处处是贾樟柯的良苦用心。电影放映到第45分钟,《山河故人》的片名才在银幕上出现,这种形式上的特别设置,令人印象深刻。很容易让人留意的形式,还有银幕播放比例随着三段时间变化而从4:3变成16:9,后来又变成了全屏,启发着观众思考形式背后更深层次意义。
到《山河故人》中的2014年,涛再也写不出好歌词,金生改名Peter,与涛离婚,带着儿子Dollar 离开小镇,从煤矿主变成了投资家,并准备移民澳洲。身处当下对现实社会的关照,让第二段成为《山河故人》最为出彩的部分。手机变成触屏的,玩牌在iPad上,车变成奥迪,生活的富足不仅没有化解资源盲目开发等带来的困境,反而带来了剩女、破碎家庭、老无所依、城市化、离乡、贪腐等社会问题。马航MH370事件等的展现,延续着贾樟柯在《天注定》中取材社会新闻的现实主义精神,体现了一名文化工作者的社会责任感。批判现实,《山河故人》绝不限于此。有场戏,涛的父亲坐在小火车站等人,打盹着就没有了呼吸,坐在旁边的人注意到了他,摸了摸他的脉,双手合十念经超度。和很多戏份一样,这也是一则见诸媒体的真实社会新闻,却不再只是冰冷的批判,而有了人性的悲悯、救赎的温度。
第三部分是未来,故事到了2025年,地点在澳大利亚,语言从山西话、普通话变成了英语,父子交流需要翻译,Dollar依然渴望出走,经历了出走的金生身处异国,到头来和小镇老头没什么两样,合法拥有了很多枪,却没有一个敌人。纯英文对白、未来感,这些都不是贾樟柯的强项。第三部分有趣在安排了一段惊世骇俗的忘年恋,董子健饰演的Dollar和张艾嘉饰演的移民教授,相拥躺在床上,讨论着回陌生的汾阳找十几年未见的母亲涛。两名演员在年龄上相差近40岁,突兀的“恋母”设置,凸显的是母体命题。片中,一个背着关公大刀的人物形象,成为儿童、少年、青年,仅以符号的方式,行走在三段不同年代的故事中。但是,时间不会改变任何事情,儿子与母亲、游子与故乡、出走与回归,在快速的时代变迁中,拥有更多自由的人们,面临着无根的窘境,内心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回归。